泥沙俱下

【暗战I双刘】波罗蜜多

“人说上有九重天,下有泥犁十八。九重我自然一个都进不了,但我细细地看,泥犁十八,可以不进的,只半数而已,到那时刻,你要帮我。”
  “为什么找我?”
  “因为你是谈判专家。”                                                                                                                                                                                                                                                   

  何尚生最近睡眠质量欠佳,追根溯源来自隔壁茶室的那个红眼八哥。
  每次他和一众顾客渐次进入此地,只单到了他。那厮才会吱哇乱叫“拾下,拾下,衰仔。”
  他先是费解,委屈,进而进展到微微愠怒,可是人不能和鸟一般见识,这搁平时他有十足的耐心,但是现在不行,他不允许这种坏运气蔓延下去。
  何尚生转身走出茶室,随手在街摊买了玉米饼,狼狈不堪地用维他奶送服下去。
  咽了几口,觉察有一道并不锐利的视线追在自己左右,他鹰视狼顾,什么也没有,便紧作几口吃完了事。

“灰头土脸的忙碌又何止今日,湿水炮仗点会响。”他低头调侃。
 
  “我收藏了你的头发,他们说小指关节才最灵验。但是有总好过没有,得总好过舍。”
  “阿婆?”何尚生握着陈阿婆的干枯小手,撒手也不是握紧也不妥。
  “阿云,我确实是想你留下来,有了你衰仔身体上的物件,就不能走脱了,不然转生也要缺零少件,有的人一咬牙一跺脚丢下阿婆就喝了水,你量器造化小,不会舍得不能完整,风水大师都这么说。”老太颤巍的影子就这么和何尚生的交叠在一起,其实他用力一拉就可以把陈阿婆救离险境,只是他不想。
    “怎么这么久啊,比金店悍匪还久啊。”黄启法拿着对讲机不无调侃。
    “冇啊……”何小声嘟哝,从那阿婆天台上下来就皱起眉头,没顾得上多聊,说了句先收工就从民房区离开。

  显然,PNC的工作叫他心力交瘁,却也甘之如饴。就拿这次的阿婆来讲,对方渴望倾诉的眼睛和喁喁不止的自说自话都叫其如临海风,表面上雕刻着寂静无言的声息,内里隐藏着狂躁爆发的趋势。

  而老人状似一艘腐朽的小船,向着必然逼近,无论因果善缘,结局仍是必然。

  他一度享受于此,享受全然的被信任,享受全然的被使用。这些经历一个用在PNC一个用在飞虎队。一个让他丰沛且善于收纳情感的心得到释放,一个叫他百骸受伤体肤筋腱更为钝感。  

  只当如此,才不会被贪嗔痴所俘获……

  黄启法说过他多次:你何尚生,永远感情用事的嘛。

  所以当天台那刻,何尚生再次感到混沌天气中只有一丝明晰的意识愈摇愈坠时,只好停止援救。

  原来自己才是那搁浅巨鲸的尾鳍,有力而徒然。
  

可知阿婆的一席话正是点到何尚生心坎里,也许最近的衰运梦魇和这些没用的东西沾亲带故?一颗有关嗔的种子悄然种下。


  高佬其人条靓盘称不上顺,因为过于高长,手足也见长,被人叫做高佬。他和何生若是站在门前自当可抵一瘦一壮俩善财大叔。高佬说何生憨厚的样子让不聪明的小熊从此有了家,入驻进去立马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及至五福临门。

  老早在麦记打杂帮工的高佬,与警署纯粹是地理位置上的邻居关系。这边睇见何生在麦记喝红茶,满满的一杯接着一杯灌,喝得大汗淋漓,不动如山,稳如老狗,手里却紧张攥着一小片报纸。

“阿sir啊,有事乜,这脸色,红茶免费续杯,也唔至于……”高佬本是调侃,他和何生是再熟悉不过了,此刻心知他内心有事,随口一问。

“我左眼见到鬼。”

  世上的事,总是分为有心花和无心柳两种。有心发问之人不会问,无心寒暄之人得到回答。

  对方认真的语气足以让人震惊。

  早起摸黑开起店铺的哪个不懂,不敬鬼神的才是愣头青,家家小店供奉关二爷的长明灯火足以见得。

  这个严肃的话题登即引来高佬的长久沉默和肃然立正。

“最近我老做梦,梦里和人讲话,醒来就忘了,虽然忘了,但是对方是说好重要的事。三叔那家冰室的八哥也喋喋不休……”何尚生的声音逐渐很小,终似呢喃,完全没在和高佬交流。

“喔,喔,喔,左眼是有一些红血丝,不过到底是梦,那就好……”高佬停止立正,端走何生的餐盘忙碌去了。

  何生这汗真就发的好不寻常。

  他不是刻意灌茶,也没去健身房,就是身体总有那么点灵犀告诉自己有事发生。

  这种时间,周边营生的鱼蛋摊逐渐在麦记周围就位,加班归来的人群也在汇聚,黄色的点点光线流动在红色霓虹灯下,像女皇珍贵的钻石项链,连麦记都放起了林子祥大哥的舒缓情歌。

“本应相爱本应相衬”

“命里注定同行却未能”

  何生看这夜色,眼皮却在突兀地跳。

  左眼跳灾右眼跳福,熬鹰两天的他逐渐不知云里雾里。

 

  黑雾中一把金光剪刀透着不凡,何生惊叹。

“喜欢这个?”背后传来轻软的询问。

  何生没作答,谈判专家十分谨慎。

“知道这东西做什么用?”何生低头抓放了几次手掌才终于决定转身看发话者。

  剪刀循着一阵气流悬在发话者手上,这人未沾剪刀却把玩剪刀像是把玩一把枪,认真垂下的眼睑是新月的形状。

  何生摇头,然后点头,半秒后复又摇头,头发支棱的样子俨然是只野生动物。

  对方消瘦的形姿慢慢进入到方才对上焦的何生的眼里。

  他握紧那把剪刀,手握之处发出滋滋啦啦的烙肉声,一阵白烟从手上升起。

  何生瞪大眼睛,黑越越的瞳孔却在缩小“快收手!”

  对方充耳不闻,拿另一只手的食指比在两刃之间。

“做这个呀。”佯装砍头,微微颔首。风从地下往上翻涌,消瘦者的西装下摆被风吹起,给人感觉形肖影只。也就一瞬的时间,一种不合时宜的微笑出现在他脸上,得体和煦,连脸色都透着一种不似他鬼的风度翩翩的幽白。

  更不用提他那如火如电的两只眼睛,好像海边的渔火,明明灭灭。

  何生背过脸去,从西装里掏出手绢,递给那边的人“你快包一包,包一包。这里好黑,我就不帮你了……”

“这里一直都很黑,唔要怕。”

“你”字在他舌头上打转,“你是谁。”“这里,在哪,为什么要……”汗水透过何生的衬衫继续对他的西装攻城略地,他却只觉得冷。

“高启明。”

“我系……”何生喉头一紧,差点干呕出来,眼角挂着一点被不适感迫出来的水汽。一只如霜的看不到的手轻扼他的脖子。

“这里不可以随便说名字,因为你阳寿未尽。而一次只回答一个问题,再多冇,这次算送的吧。”对方慢慢凑近,冰冷的气息打在他脸上。

  他冷到闭上眼,仿佛呼吸也被钳制住。全身的力气被抽走,胸腔伴着极不规律的抽痛,下腹一阵收缩痛得让他无言。如果说刚刚的体感还能说寒冷,那现在的汗就是热的了,这样神经虚浮,全身不受控制的局面只有他国中低血糖才发生过,在这冷热交替的震颤之后何生再也不知今夕是何年。

  不知何时到家,不知何时转醒。叫醒何生的也许是太阳穴的疼痛。手里握着家门钥匙,大门却未关,好做派,好“风度”,茶也催人醉……

 

“衰仔,衰仔,你系衰仔……”八哥对着比肤色深一个色度的黑眼圈耀武扬威好不得意。何生脚踩棉花,头发凌乱,和老黄并肩进入茶室。

“你这黑眼圈。”老黄无不担忧的盯着何尚生。

“再黑也冇它黑。”何生从交叉抱在胸前的手臂里勉勉强强伸出一指,方向八哥。“我要菠萝包,你帮我点,它盯住我。”老黄无奈的撇撇嘴去付款。

  他路经老板放置二爷的那个香案,神鬼不知地拜了拜,全不似他的风格。

  这边进行完一番耽搁,他稍迟还得按照惯例展开晨报,倚在餐台。咖啡味道飘进他的鼻腔,好怪,最近嗅觉灵得很,五感都在响应召唤。

  只是这片大面积的纸张又使他太阳穴狂跳,窒息感涌上喉头。

“昨日,麦记雇员高启明于尖沙咀附近,携管制西瓜刀劫持路过母女,晚二十三时许,挥刀狂砍,手段残忍,造成两人死伤,影响极其恶劣,后因拒绝和警方谈判而遭击毙。”

“黄sir……”

“乜野?”

“你还记得麦记的高佬系叫什么?”

“高启明啊,你俩那么熟的。”

“啊……”

  显然,他今日不必再去谈判组,因为他心神大乱。

  他匆忙联络昨日负责谈判的小组打探详情,竟无所获。组员对这次失败谈判三缄其口,只说对方具有不合作,目标明确,有计划行凶且手法娴熟的熟练作案特质。

  警署里追演唱会的已出发,接孩子的在温靓汤,只有他费力地用行将就木的脑子来支使这双腿。

  扰人清修的梦魇进到现实生活,冻结了何生敏锐的头脑:高启明,陈阿婆,持械伤人,红眼八哥,红茶一梦,冷雾寒霜。抖一抖也就记得这些,也足够让他喝一大壶。

  难捱的一天,祈祷落日的瞬间,何生草草按下电梯按钮,草草转动车门钥匙,并且草草将自己丢在住所沙发上,往事种种越发清晰。

  高佬没日没夜的工作。

  高佬身上逐渐减少的链子,冒牌手表和皮鞋。

  高佬躲躲闪闪拨电话的样子像是偷偷在外面养了人,虽然他只有一个年俞半百的阿妈。为何他有时会收起麦记儿童套餐的小玩具,为何他什么都不肯透露。

  最后高佬对自己看似干脆的过度关心,都成了谜。

“我一定搞清这事。”

  他捂住拧紧的眉头走到阳台,呆看万家灯火逐渐稀疏,那股不可名状的视线似乎又徘徊到自已还没换下的制服上。这次,竟好似有了点温度,像狙击枪的红色射线。

  他猛地抬头,四处逡巡,他确信一定有那么一秒钟他们的视线交汇了。

“你出来,你是谁?”他对着空气喊叫。

  为什么要知道他是谁,自己连身边最相熟的人都不了解,甚至连自己都不了解。

  如果命运给了你一点点提示,那提示极有可能不是一点点。

  一个响亮的喷嚏过后,他下意识把手插在裤兜,摸到了一节东西,是指骨。天台上陈阿婆笑盈盈对他诉说不止;“知云,到那去。”这东西很像人骨,让他想起一个自称高启明的人。

  高佬不是高启明,确切的说高启明不是高佬,他俩长着不一样的脸,不一样的眼。

  于是他很想尝试各种方式进入梦中,他忆起十二只猴子,大话西游,x档案甚至猜火车里让人咂舌的穿越方式,而曾几何时他是个严谨到如同枪支钢印编号的警察,嗯,这样,喝酒是他最能妥协的方法了。

  所以此刻,他喝下了第十罐嘉士伯。

  瘪了的易拉罐发出空洞的坠地之声。

 

  好久好久,他感到嘴唇一阵冰冷的触觉,整个人从醒到梦。

  仰面坐在地上的他和喝醉之前如出一辙。

  他看见毫无生气的佝偻人群组成数不尽的长队,朝前走着,犹如贯穿星群的小行星带,静默无声。

  高启明离得很近。

  姑且就叫他高启明吧……

“你仲好吗?”何生迫切地问出这个问题,立马后悔。

  高启明没有回答他,看来他的金口不想开在这种没什么意义的问题上。

  这次,他观察入微,发现高启明软趴趴的头发似乎稍微打理了一下,如果梦境有发胶的话。高高的颧骨,和现实世界里人所称道的“天王”的鹰钩鼻如出一辙。手上缠着的手绢还是之前那条……

“嗯,这个手绢……”何生去够手绢。

“不要。”听不出高启明是佯怒还是低气压使然,这声拒绝虽不锵然,但让何生收了手。

  何生垂下脑袋,他的眼底几乎呈现青色了;嘴唇微微撅起,仿佛下一秒钟就要发出长长的叹息。“不胜酒力,不胜酒力呀……”。

“剪刀地狱,你不会忘了吧。”

“?”何生为了防止自己问问题就难免不自然下意识闭了口。

“上次那把剪刀,狱卒碰得,鬼是碰不得的。会化成白烟,倏地一下子。但是它最大的作用就是让执行官提着犯人的头进行惩罚。”

“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好吗。”何生简直鸡同鸭讲,“悄悄地……”,两道黑色眉毛露出痛苦之色。似乎过了高佬他一生都不会原谅敷衍和忽视了。

“你想见我就会见到我,没差的。”高启明将何生也能看出来的热切压抑在牙缝里。

  慢慢移动的星河里一个阿婆的背影引起何生注目“陈阿婆。”

“她苦等她过身的儿子,等不到,形似疯癫,最后,还是自己来了。”

“阿婆会怎样?”

“大概能去到枉死地狱。”

  何生隔着裤兜衣料摩擦着那节指骨,他这样知悉阿婆,这东西必定也是通过阿婆带给自己的。“这个冒牌货到底想要什么?”

  虽然打破沉默要醉鬼来再合适不过,但是何生显然放任自由过了火……“你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哈哈哈哈,何生不自觉唱出一首歌,伴着一阵笑。

“……”

“阿婆听到会不会回头,她唱过这首。”“在天台上。”

“听不到,五感都被封住,以免奈何桥上长离别。”说罢,高启明在何尚生眼睛里找寻着隐藏掉的痛苦,无奈,悲伤甚至愤怒,但是何尚生快速移开了自己的视线,脑袋垂地如同扑棱鼓槌。

  谈判专家低头拔着草,这冷僻去处竟长着形似兰花叶片的植物,新奇得很。他的短暂思考被铛铛的打更声打断,一个公务员样貌的人在队伍前边走动,看也未看这边。“他们像是看不到我们,”何生扭头看高启明,高启明笑笑,手里捻着什么,像是在虚空里转着佛珠。

“我们打赌好唔好”,高启明饶有兴致。

“赌什么?”

“赌你还会来。”

  何生别扭地歪了一下头,“唔要了吧。”

“口是心非,你想问的都还没问。”

一阵良久的沉默,仿佛是一只鬼的一生,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有着长足的耐心。于是开口:“高佬系谁?”

“你和佢那么相熟,唔知道佢是谁。”

“佢唔怎么讲自己的事,就像你唔肯告诉我名字。”他掏出那节指骨递给高启明,“还给你。”

“记仇……所以,你想起来了?”高启明挑眉,语气里透出期待。

“冇啊。”

“哼哼。”高启明发出猫科动物的不屑。“这个唔是我的骨头,是牛骨。但有人把它当成寄托,也没什么所谓。”

  何生先是瞪眼吃惊,圆目眯成缝,最后低头,黑黑的面上一左一右出现两洼浅坑,在高启明看来这就像是无数次他观察这个猎物时,内心的平静小湖都会泛起的涟漪。

“再多讲一些也唔要紧,我会是一个很好的观众。”何生干脆不再起身,背部也松弛下来。“从你的西装开始,再到你的喜好。”他盯住高启明,醉态完完整整现在脸上。

“或者一把好刀,一枚螺丝钉?”

“系啊。”

  高启明站起身,想要伸手触碰眼前这个人,最后还是自顾自讲起了那把好刀:“阿仁想要锻造一把好刀,时时刻刻配在腰间。他吃的米,他刀饮的血,平常得像你需要空气。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阿仁想试一试自己的刀有多锋利,于是……”

  何尚生扶住高启明的腿马上要入睡,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小声呜咽。

  高启明又想托住他的头,犹豫了一下还是作罢,会把这傻子冻醒。

“你醉了是唔是。”“明日吧。”“要唔要去维港逛逛。”高启明今夜话多而密。

“你是唔是没时间了?”谈判专家不忘本行,闭住双眼也终于直奔主题。

“还有一点。”

 

“还有一点”。何生反复想起这句话。

  很不凑巧,在那之后的几天里他都没有陷入醉酒的泥潭,也没见到高启明。梦境的水落石出并不意味着记忆还能回复。

  他一定在哪见过他。

  借着国际刑警朋友在港短暂停留,他拜托好友欣枚调查了一下高佬案件的背景。

“呐,这就是你要的资料啦,高佬和陈阿婆的儿子都在一家安保公司供过职,8几年麻油地一家幼稚园曾经发生过大火,他们就在那边。”欣枚解释说。

  何生知道重案组那边已经在跟进高佬这件案子,且并不是一起偶发事件。而他没有权限介入本案。

“我有冇忘记过什么,或者接受过心理干预。”低头看资料的他突然问欣枚。

“你很少去看心理医生的,就是有一次……问我要过医生电话。”

“哪一次?”

“一桩蓝宝石失窃案,黄sir还说你在吃抗癌药物,吓得我们半死。”

“唔,是这样……”“见过这位吗?”何生拿出一张人像复原图给欣枚看。

  欣枚摇摇头,“也许黄sir知道。”

“谢谢,不愧是国际刑警大佬,改日请你吃饭。”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
“唔,不好不好今日约会不利,忌出门。”
“喂,今日是中秋诶!”

  何生一门心思朝维港开去。

  今日维港人迹寥寥,也可能夜已深沉。何生展开一小片报纸,用手机电子屏照亮:电子超度,信誉百年。那么好吧。

    何生背着风向,将那片报纸点燃,望着余烬被吹海流,再睇海港的浪滔,一阵焦渴袭来,或许,试一试?
    下一秒海水向他迎面扑来。

  咳咳咳呕咳咳咳咳,空间裂变撕扯着他的胃部脑部五官五感,黑且斑斓的扭曲纹路与他擦肩,这一次他终于感到自己是如何进入。他全身尽湿,而面前的高启明倒是更精神了一些。

  高启明蹲下,眼皮垮垮地睇他。然后用那块手绢擦掉他眼睛周围的海水,再吹一吹,像逗弄小孩子,最后顺手把何生的手绢塞进自己口袋。

“喂!”他不想显着过分在意那块手绢,可是他真的很在意他一直不撒手自己的手绢!
    高启明似乎看透了他,也没说什么,就朝前走。何生急急跟上:“不知怎么讲,在这边骗人八成要入罪,如果你们此地有督警,我也是一样要帮他们抓到你!”“刚要说在下面你比平时要乖,这就开始卖乖。”   何生正要发作,鼻子就从善如流捕捉到那气味。越靠近港湾,阵阵香气越是直往鼻子灌,很甜很暖。他盯住高启明,高启明亦盯住他。

“不是我。”他摊手。“这香气。”高启明扭头示意他看海边的桂花树。

何生撇撇嘴腹诽“怎么说什么事发生在佢身上都不足为奇了。”嘴上却说出另一句;“此处怎么人间的地方,地下也有。”

“人间地狱,本是镜像,哪里虚妄还不知。”“也许,地狱更真实完整……”

“那我是不是可以看到巴米扬大佛的面目。”

“可以。”高启明慢吞吞掏出一个圆形物件递给何生,“我去海边走走,自己去看,不要照我。”说着慢悠悠走去海边。

  他展开系得小心翼翼的包布,一面铜镜露出光泽,怎会有这么古的玩意。那大佛透过镜面,完整可见,眉眼灵俊,俏不可当。何生发出餍足的惊叹,兴奋去望高启明,高启明扶着桂树拿手绢捂住嘴。

  他走近高启明,手正好可以搭在他的肩膀。这鬼感受到光线似的颤抖了一下,微微侧过脸,“怎么唔继续看。”

  何生仰头看桂花树“好高兴看得到大佛,还要告诉你我好中意桂花香。”

“我也系。”高启明躲开何生又开始踱步。“你想看的,很多都有。但是不要照鬼,会吓到人。”

“我…”何生想再说什么,可打住了话头。

  镜子同高启明一样聪明,猜得到何生想看什么,十年前的那场大火,儿童的小手在橘色恶魔中绝望挣扎,一秒钟,一分钟,半个小时。没有被炙烤到焦黑蜷曲的小人儿也窒息在浓烟里。作为安保人员的高佬手提肩扛着三名儿童向外冲刺。而消防通道被堆积满当。梁生是另一名安保,他和高佬几乎一先一后到达出口,同样被堆积几层的预制板阻挡。再没有什么铜墙铁壁可以阻挡火焰了,只剩下两具肉身,梁生被熏成黑炭的脸上缀着一双亮眼。“高佬,出去之后,要关照一下我阿母。”这句话宣判了事物的抉择。梁生去踹障碍物,开出一方约等于半个成年人的口子,再来支撑即将倾倒的半拉通道。待高佬返回,一切就都烧为乌有了。

“梁生便系陈阿婆的儿子,阿婆还错认我是梁知云。”何生谨慎包起铜镜。

“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唔,嗯。”“幼稚园被救孩子家长联名状告保安保护不力,英雄成为凶手。”
“七年过去,小女孩长到小树一样高,他终于还是出手。”

“不止一次?”

“五次。”

“就埋在桂花树下。”

何生低头皱眉,抬眼继续问。“高佬会去到哪里?”
“血池,火山,油锅。”

“虽然这么讲像是慨他人之慷,但系,谁能保证被害之人就是无辜?”何生盯着他,“你呢,总是讲别人,为什么不讲自己。”

“讲别人就是讲自己,就像你,都不记得,还是会来。”

“你借用高佬的名字,因为你不想叫自己名字,不想做鬼。”

“你好聪明。”

“点解要找我。”

“因为你是谈判专家。”

  远远地,唢呐声响。何生知道,高启明要他看的东西就在眼前。

“我好想知道阿仁怎么去试那把刀。”“只是不知道你得不得闲。”“电影里都演,鬼要消失,身体就会变透明,你感觉怎样?”何生正讲着,偏巧一簇小花穿透高启明落在地下。

  高启明摆摆脑袋“阿仁试刀,先拿草木,手起刀落,游刃有余;阿仁试刀,再拿金石,金断石裂,畅通无阻。”高启明望向深海。只见一片红云由天际逼近,另一片由岸边趋近。“这是喜事。”

“地府婚娶?”

“鬼王嫁女。”

“冇大赦?”

“地府冇。”

  红番红船,红花凭栏,一轮火红的太阳从海面升起,维港的海水被照得像是着了接天连地的大火。地下各部只听得到绫罗摩挲,铃铛碰撞以及唢呐声。愈躁愈静,不知到底是躁还是静了。

“这是借来的太阳,借来的东西都要还的。”高启明浸沐在红光下,面上也未添更多活气。“阿sir啊,我不要去拔舌,下油锅也不行,刀锯也怕得要死。冇时间了,我一定会从孽镜进入,先被剥得精光,然后每副镜面都照得我羞愧难当,忍不了。”

“你还挑……?”何生捏紧镜子,仿佛要捏碎了事。

“很疼的……”高启明点了点何生心脏位置。“冇骗人。”

  何生顺势握住他的手,他倒要看看,明明还不是鬼竟能捂不热。

  于是下一秒钟被冷到甩手的何生有些恼怒“那你还笑?!”不自觉开始跺着脚。“你是不是又骗我!”

“你情我愿的事,怎么能说骗。”

“趁着鬼王心情好,我们去试一试。”
“确定试一试?”

“那还有假?只是……”何生嗫嚅。

“只是我唔会去警署。”

“你总是这样自作主张!不跟我回警署,我怎么问他要人?”何生不理这人猫着步子朝前走,被高启明拉住,“干嘛这样走?”

“他们在结婚,唔要打扰了吧…”

“要去打扰。”“否则你为什么去拜。”
  何生瞠目张嘴,指着高启明。

“我也会拜。”

“?”

“拜僧伽蓝摩菩萨 。”   

“好好讲。”   

“拜关公关二爷。”

“盗贼也会拜这个?”何生举起双手挥动几下,皱巴巴的表情简直憋不住笑。

“你就唔好奇谁来娶亲,他女子什么样子?”

“我唔好奇。”“要说好奇……”何生不无招摇的靠过来“都到最后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第一次见面,你是想要给我下马威还是叫我心软。”
    “你也没有心软。”

“我会害怕的嘛,哪有上来就系空手接白刃的道理。”

“我也怕。”

“怕什么?”

“怕你不记得我。”

  何生认真看足高启明三秒钟,他脸色如常,甚至有点过于严肃,这对一个谈判对象来说有点过犹不及了。他想要表现一切都是真的,也想要强调自己比真诚还要真诚,这和他说出“高启明”三个字时的轻松自如,认真不欺是两种事情,一个PNC骨子里的检定在跃跃欲试。

  有那么一瞬间,何生记起了高启明,记起那枚螺丝钉,以及似乎透着鲜血和火药气息的雨夜。但这只是一瞬间,记起的也许只是高启明眼睛里的笃定所带给他的错觉。

“不要想了……”高启明主动化解这些信任与辜负带来的尴尬。

“走吧。”何生从善若流。

  岸边鬼众散发出人间未得其见的气息,有人说这系阴森,在何生看来更是寂寞。他们即使历经世事,情感记忆却不复,只留肌肉记忆。一切都熟悉,一切也簇新。

  夹道女官皆为女童,碎瓷一样的笑脸只见萤光不见粉红。就像是手法同样的胎釉却烧出质感不同的白瓷是一个道理。这水浇这花,这土养这人。

“鬼女与我相识。”
“那你还不能背靠大树好乘凉?”
“不能。我不要欠人。”
“咕咕”何生腹诽。

  也就这个当口,一阵冰凉钻上何生的后腰。“高启明!唔要过分。”

“只是看看有没有带枪,这里的犬嗅觉好灵。你以为你腰中藏铁就系项上保全?”

“谁知道这个中道理!”

  何高二人与鬼女棺驾相距不远,这边的喧嚷迫使女官抬起面无五官的脸颊,轻轻摆手。高启明拉何生不动,自己上前对鬼女抱拳虚拜。濛濛莽莽,雾中交谈,他是一句也未听到。

  看得出来高启明也只在应付,很快就脱身前来。

“这些官啊鬼的,生前并无关联。”“连鬼女都不是审死官的女儿。”
“那不更好,舍得一身更是轻松。”何生心不在焉,终于把高启明会面鬼女时自己的所感倾吐出来“你看这雾气有何不寻常处。”

  何尚生说毕,高启明心下明了,点了点头“肉身凡胎,用作容器,亲自试炼,还是有好处。现在不是你追着我团团转,倒是我要跟着你何督察找到大殿了。”

“系啊,愈是接近大殿松脂香气就愈浓烈,上面的人都讲松柏长青,松脂味道会不会就是审死官的气息?”

“方向未错。”

  何尚生觉得不大对劲,这高启明嘉许的眼神他总觉熟识,像主人对一只捕猎成功的猎犬……

  这人时常让何尚生犯了嗔念,也不是真的嫌怪,这种似曾相识让他无措。那对眼睛里多时虚妄少时更是痴缠,一种擅自的先入为主让他觉得,这个人是大变了。

“高启明,人是会变的。”“如果还有时间,事情一定不会这样。”

  高启明明了,不发一言。

  两人穿过一道铜浇铁铸的门枢,殿侧壁画绘着地狱十八景。该不是同一个画师所绘,前九处图景,隐隐约约透出绘者藏着悲悯的纤细笔触,差官面目板正,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受刑人或是隐忍咬牙或是悲凄垂泪。

  后九处就大不相同,所有差官都狞目色厉,受刑人却无不愚妄,粗苯,叫人无法心生同情。

  何尚生看得入迷,头肩和壁画只余半步之遥。“高启明,你看那是不是你。”

  高启明近前观看,一个白面书生在荆丛中食嘢,大块炭条暴食症一样塞进口中,他贪婪地嚼着满口鲜肉,仿佛一头不知满足的饥狼。

  生命的终结,永久的安息,这些一度是高启明仔细规划的最大主题。他感受过清甜的善意,亦感受过爱情的鲜美,食髓知味,怎能忘怀。

  原来这世界上最严酷的刑罚是目中人的懵懂无知和自己所怀有的不切实际的期许……

  这漫长的路程谁说不是审死官的严苛试炼。

“暂时勿动。”何尚生拦住高启明,缓缓蹲下,摸出随身携带的小手电,照向前方。纵横交错的诡丝赤烈得怕人。“高启明,你是不是好会跳踢踏和拉丁。”

“你怎么知道。”

“因为和你长得很像的天王就好会跳。”“这丝线不同寻常,我们绕过去吧,我跟着你,你好好跳。”

“你好好跳。”好美的中国话,却让高启明一瞬间火大。低头去看何尚生,他认真诚意的眼睛里没有一丝闪避。

  森森壁画间,两人做着夸张的动作,上躲下避,使人发笑,可他们一点也笑不出来。

  人是出来了,胆留了一半在那边。

  再往前走,更是茫茫无边。方形大殿嵌套石门,如天上大人瓮中的空食盒,仲使何尚生想起霍比特人里巨龙藏钱的地下宫殿。左右两侧阵列十二生肖巨像,他们各个披挂带甲,好不威武。有怒目圆瞪的,自然有庄严威仪的,和记忆中的各色动物冇本质区别。所有塑像都放弃彩塑金身,一副与山同脉,才出石胎的既视感。“到底是不是成人成佛最终的归宿都是六根清净……肉体泥胎都做不得数,求得超脱才是真。”何尚生陷入迷思。

  皮鞋踏在汉白玉地板上发出哒哒回音,他们都未开口。

  无人掌灯,二人只能做彼此的炬火。

  身后黑雾慢慢追拢二人,高启明停下脚步。“我已知你何督查,必要时刻请保全自己。”

  何尚生的五感一阵轰然,越是接近终端的甬道,越是被更浩大的压迫感困扰,高启明扶住他的手臂耳语,一只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快吐出来,唔要忍着。”

“唔要啊。喂,这雾到底有没有毒啊。”何生一只手捂脸,一只手被高启明拽着。

“没有,只是会让你们这类人变得好敏感。告诉我,现在什么感觉。”

“看得到甬道,噪声好大,有人在吟诵经文,脂香也闻到头痛。”

“抓住我”,高启明伸手,何生直接用手铐铐上他,毕竟他比手铐还冰。

“五感全开,一会过去殿前不要乱动。眼耳口鼻很容易掉,碎了就粘不回去了。”

“原来十殿阎罗还喜欢雕塑艺术。”

“他比你能想象的知道更多。”

何生又在撇嘴“总不能和罗丹毕加索称兄道弟吧,哼哼。”

“阿sir,没看过土拨鼠之日吗?”

“又有什么联系,点算?”

“一次又一次,轻车熟路的了。”“今日这前殿石像都像沉睡一样,因此我们过得轻松。个中原由,我都不知。”

“这样吗……”

“我只能说,审死官对你有意。”

  何尚生既无力回嘴,又无心打趣,两人四足,姿势奇特的向前蹒跚。

  高启明好久不适应手腕被拷,转了转手臂。“你看。”
一汪圆池阻挡于前。池中水流毫无波澜死水一滩,像镜子一样平滑。

“其实池水很浅,只到脚踝,但对人来讲,像趟火浆。”说着他脱下皮鞋,将袜子也认真卷起,裤脚一直卷到小腿以上。半弯下腰“来,你嚟我度,上来。”

“你要……做咩?”何尚生瞪大双眼。“我死也不……”

“来都来了,你还要随便说死。”“我是不是选错了人?”高启明声音低哑,压着气息。

  何尚生住了嘴,他知道在眼前这人面前谈论生死实在虚伪,于是慢慢靠过来,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羞怯和恼怒同时交替。他暂时解开和高启明拷在一起的手“我很重的……”

“我知道。”

“你知道?”

“嗯。”高启明全不在意何尚生别捏的姿势,只是在开头几步摇晃了几下。他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咳喘,好像要背过气去,但是丝毫没感到脚底有恙。何尚生感觉自己徒然支撑上身的样子像一根插在高启明背后的荆条,也许是绑缚他的十字架,下一秒就要压垮他。他不自觉的把脸贴在他的背上,这人背上的骨节透过西装硌得他很难过,高启明刚刚说会疼的地方竟然开始隐隐作痛。

“高启明,你就这么想活?”

“当然啦。”他轻轻地说。

“好呀。”何尚生记起了那句话“放心,我怎么会忘记你。”他不再说话。高启明蹚过的池水发出嗤嗤的声音,升起阵阵白烟。

  要过圆池,简直肉作枯骨。

“我不是想要那些东西。”漫长的仿佛一个世纪,第二句神鬼莫测的出现在在何尚生脑海。

“冇,想跟你玩一个七十二小时游戏。”第三句。

“我数三声就会开枪。”第四句。

“是我啊,何督查!”

“忘恩负义。”

“还是你害怕会输,如果你是怕输,那你现在抓我回去吧。”

“让我再耍你吧。”

“拿之前,至少也亲我一个嘛。”

“不要以为那个女孩真的喜欢你。”

“有遗憾你才会记着我。”好多好多句……

  何尚生闭上双眼,发出一声叹息。

  及至终点,他二人四眼都仿若血灌瞳仁,动情忍性,染上不好挣脱的贪欲之苦。

  那垂垂危矣的生命火花,那不再感到疼痛的躯体,张生那麻木不仁亦或是将睡未睡的神情,脑子中五彩斑斓的心花火苗,以及落英缤纷的亲吻都像梦境一样回到脑中。

  原来,他们有过很多,原来,竟这么多……

  高启明感到何尚生在自己背上逐渐放松,温暖而柔软的体感包裹着他,不知何时他的双臂已经环住自己的胸膛,均匀的呼吸打在脖子之间。

  真不知这池子过得值当不值当。当然是值,内心一个声音如定音鼓般发出肯定。

  高启明好心眼的等着白骨森森的双脚逐渐长出皮肉,艰难愈合,才终于开口,“到了。”

  何尚生从高启明背上下来顺势附耳小声说着什么,高启明笑起来,右手递过去。咔嗒一声两人又拷到了一起。

  那审死官就在不远处。

  说是不远,其实大殿近前有八十一朵莲,每一朵是一步,有八十一步。

“高启明,点解选我啊。”

“唔为什么。”

“高启明,你唔说实话。”

“是我中意你。”

  何生住了嘴,剩下的三十步他们走得更慢了。

  三加二加一步,大人的脸庞胡子已近在咫尺,黑色雾气爬满脸庞,晦暗不明,神鬼不辨。

“我是何尚生督查。”未等高启明反应他就把名字说了出来,高启明眼中的光亮瞬间被讶异覆盖,扭头用手绢压住嘴巴。何尚生这个笨蛋,如果不是笨蛋那他已经想起来了,显然他不是笨蛋。

  谈判专家的直接也让审死官讶异。黑雾覆盖下的脸上只有眼白微微扁了扁。

“哈哈哈哈哈哈哈,有意思。”“你是不是要说你没有带武器?何督查。”

  何尚生展开两侧西装微举双手。低头顿了几秒,“听说你的女儿今日婚嫁,趁这佳日,我们何不打个赌。”何尚生朗声直言。
  “上来就亮出底牌,不怕走不了吗?”对面官帽下的黑雾似乎露出一点点笑。

“哪里做事都讲个开诚布公,大人比我明了。”

“赌什么?”
  “比大小。”
  高启明低头笑笑。
  “你干嘛…”何生几不可闻的捅了一下高启明。
  “好,好……什么方式,怎么比,谁做见证人。”
  “最简单的梭哈,另外,请一位你的人当荷官可不可以…”“被封五感的犯人。”何生似乎底气不足,怎么说都像个没什么筹码就来狂赌的雏儿。

“当然可以。你可以用你的方法,只要不被我逮到,应做尽做。”审死官蔑视何尚生,审死官轻视他,审死官要输了。

“可是我真的拿这个人没办法。”何尚生看了一眼高启明。

“这个时间来赌博,两位真有雅兴,我们大人真当你们散步来着,腻味的要命,还要赌上自己大名,确实没办法吼。”审死官旁边的大人语气嘲弄,仿佛已经亲自将何生的命运小球握于股掌。

一个笑里藏刀的审死官,一个嘴里衔刀的的大人,还怪上我们了。

“他给的越多,输的也越多。但是我们,没什么好输的了。”何尚生暗忖。“我们上头的阳间司法甚是严明,说好的要抓,我便不能轻易去放。今日如能赢过大人,请让我带走这个人。”何举起他俩拷在一起的手。

“你是不是还要说,也把那荷官的五感解开让你和他交头接耳?”

“系。”

“放肆!”旁边的大人厉声呵斥,随即被审死官止住。

“他的名字。”审死官慢慢地问出。

“高启明。”

“传高启明。”

“传高启明!”差官复喊。

  科技发展这么多年了,差佬还靠喊的,何生默然……他几乎从未尝过“畏惧”二字,目下这光景却叫他畏缩,高佬会变成什么样子?紧张,期待,歉疚,迫切的澄清,渴望自证和求得却失去,凡此种种都并非好味。

  只是他不知旁边这位也有着同样的紧张。

  高佬一身褴褛,瞳孔猩红,明显不认识何尚生,纵使如此他还是决定因势利导,叫醒这厮。

“高佬!”

  高佬未作回答,眼睛看向他处。

“高佬,高佬,高佬,你是不是要我一直这么叫!”

“乜嘢,你好吵啊……”

“你早该知道现在或者任何时间,见了你我就会问你,对不对。”

“你压根不信这个,全当梦一场吧,阿sir。”高启明完全没有悔愧之意,他一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别问了,梁生的事,你管不了,早晚会是这个结果。”高启明走向圆桌,目不斜视的洗牌,旧日的一切像是烟消云散。

  何尚生紧攥双拳,眉峰如山汇聚。

“何督查。”“你说过什么?”刘生轻轻晃了下手铐。

何尚生看他。

“人是会变的。”

“是呀……”

  啪啪啪,审死官旁的大人鼓起掌来,戏过二本,以兹鼓励。

“何督查,你遂所愿,我们当然也要请个见证人,如何?”审死官倚在太师椅,对话角度更添随意。

“好呀。”

“请阿芸。”

  何尚生抬头望着所谓的“阿云”,考虑着世间重名的概率几多。

  那头戴霞披的女子步入高台,毫不矜持,甫一上来便大方盯视何尚生。

  鬼女阿芸,也爱热闹,人与鬼赌,天下奇闻,不乘这趣事的东风,自然错失谈笑的奚讽。她两撇眉毛画得直飞入鬓角,可爱的凤眼灵动非凡,连凌冽的杀气都小心收敛不少,张生故人来者不善。

  这场意气之争何尚生败下阵来,只好无奈的笑笑。

  那头的高启明,切牌手法还算娴熟,可见最后几年没少出入赌档,他摸出一张牌滑向审死官,然后继续对着何尚生发牌,何尚生双眼没从他的脸上挪开,关注点已不在手中的牌。

  一张红桃k,何尚生将牌收在掌中。

  高启明继续发牌,穿梭在圆桌之上的究竟是纸牌还是利刃,已不分明。

“等等,下面上三张。”审死官冲着高启明。

  高启明乖乖照做。

“扑克运转,牌成双。”“发吧。”

一张梅花6。

“何督查,你怕唔怕。”张生轻声说。

“怕得要死,晚饭食唔了猪红粥怎么办。”

“以后都食唔了呢?”

“哪里想得到以后哦,你听。”何尚生用那只拷在一起的手按了下腹部,咕咕声传来。

  张生忍不住笑。

  一张黑桃6。

“苦海浊浪,毫不容情。”“我还是不相信何督查今日会做这种事。”鬼女看着父亲手中握着的牌发此感言。

“想不到就想不到,不如给我来一碗猪红粥。”

“何督查太不严肃。”鬼女索性打断赌局“高启明你停下,接下来的牌我来发。”

  何尚生只是挪动了一下身子,连头也未抬。

  他们那时候喜欢观看各种赌神电影,发哥从圆桌落座的那一瞬间,成为年轻人争相效仿的对象,何生不太明白赌神是哪里来的运势,也许真像电影里说的:心诚则灵。

  赌神流落“人间”那时候身边有个朋友,名叫陈小刀。何生很喜欢陈小刀,陈小刀有情有义,且那陈小刀早就认识赌神,虽然不是从前那个叱咤赌坛的赌神了。

  也许人与人之间就该这么相识,不必情深也不必抱憾缘浅。

  一张方片6。

“大人,既然大家玩得这么开心,不如加大砝码咯?”

“何尚生,这里是阴司公堂,不是菩萨庙堂。”

“一人也是开恩,两人怎么就不是了?”赌徒心态代替谈判专家的身份让他越发轻狂。

“还有最后一张,你不如想好怎么赢?”鬼女飞来一记纸牌被何生接住,连同按下张生帮他档牌的那只手。

  一张红桃6。

  如果审死官是同花顺就惨啦,何生面上不动声色,内心七上八下。

“何督查亮牌吧。”

  何尚生依次翻开底牌:红桃k,梅花6,黑桃6,方片6,红桃6。

“你赢了。”审死官转过牌面:黑桃7,黑桃8,黑桃9,黑桃10,方块A。“我好好奇。”“你到底拿什么在赌,你不是个会出千的人,甚至都不玩牌。”

“唯诚而已。”

“何督查,八级浮屠,不如波罗蜜多。”审死官边叹边说。

“那么大人,我怎么知道您会依诺守信,放他离开这里。”何尚生目光灼灼。

  十殿阎王拍案起身,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哮,在这场并不持久的对峙中,幽冥地狱凡人凡鬼皆三感被封,除了审死官和何尚生。

  尖啸的声波卷起黑风气浪,张生只来得及看到黑雾下方审死官张合的口型。

  何尚生终于点头,一切狂风瞬息平静。

  鬼女看了父亲一眼,掩住偷笑,娉婷上前,对着何尚生说:“何督察,你虽硬是靠命格赢了我父亲,但是今日毕竟是我的婚宴…我要点彩头不为过吧。”

“请。”何尚生还没未说完就被张生挡在一旁:“不必了,这局我来赌。”

“怎么还赌?”何尚生不解这群人究竟何种嗜好,嗜赌成性,毫不收敛,可见这处所谓严苛的地下世界也不过如此。

“你们来到此处,无非是为了一个字。我帮你们实现,圆池前面是两扇门,一生一死,也是一生一世。自己选择怎么走才知做鬼也没那么容易,去吧。”

  鬼女暗暗含笑,看了看张生,影子般驻足高启明处,用两个人才听得到的语言低声提醒:张生,若我是你,我会选右面那扇,信不信由你。

  张生怔忡片刻,抬起视线,穿过鬼女去望何尚生,他故意移开的目光还未回转,面上有着还未褪去的苦笑。

  张生轻松的笑了笑,拿手指去碰何尚生。何尚生扭头:“又唔是我赌。”

“手铐打开。”张生正色。

  何尚生欲言又止,张生第一次感觉他们拷在一起的手竟似同时都有颤动了。

“那么你们选?”审死官压抑沙哑的声音透着冷酷。

“我选左侧。”
“我系左边。”

  鬼女依然还是笑,只是他身后的大人们发出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天上一天,地上十年;那地上一刻,地下便足有三秋。因为是炼狱所以时间更要漫长,风干的不只是赎回的罪还有漫长的沉默。

“叫他们走…”这沉默被审死官打破了。

  差官呆作几秒,乱成一团;只说这里开辟鸿蒙还未曾有人离开过泥犁十八,即使离开那审死官的威仪岂不灭于肉体泥胎?

“你们听到咯?”鬼女鼓动双袖,何张身后的红色丝线尽数不见。“去做事。”差官分开道路,扁长大门倏忽出现。

  洞开的大门前有蓝色的鬼火,何生两人毫不犹豫穿过大门,就是不知为何这火焰逐渐变为黑水,从里到外把两人拆吃入腹。
  他的每一寸肌肤毛孔分子粒子都散落在浓黑的的水中,仿佛被打散成“非己”的物质,那种令人作呕的被解析,被凝视感无孔不入。他心似飞灰,因为高启明,不,应当叫张生,他和自己选择了相同的那扇门。
  鬼女口中的那个字,要何生说究竟是“情”还是“义”字他完全无法分辨,可是应该再也没有机会了…


  “何尚生,你说了自己的名字,按理说你该留在这,但是我可以完成你一个心愿。”
  “怎么才能带走他。”
  “若你二位都选择了同一道门,我就给你十年时间。而只有右侧才是生门。”
  “一个人想要活,或者两个人都去死。当然,他不见得会知道生死门的奥秘。”
  “借来的东西都要还的…”何生点了点头。

  他的记忆在圆池那处就已回复,那圆池上方漂浮的蜃气是审死官用来定罪的吐真剂。那时候自称“高启明”的张生背着他蹚这痛苦的池水,谁都未曾想过,会以命相搏。

“波罗蜜多,波罗蜜多…大梦无边,若要重来一次,如果还会见到你,我会说什么?”何尚生心若重鼓,忘记的事情毫无减损,却浓烈到让人窒息。

“你可以不可以来找我……这次不要72小时,久一点。”心理医师第一次删除何尚生相关的看诊记录。

“我想说,一想到你来见我,用这种方式,这里就会痛,好沉好痛。”这是哪次催眠,何尚生已不知。

“感到心流悬坠,身体轻盈的无所依傍。”再一次治疗。

“我说好多话,明知不会说的好多话,我知你会知我意,就像东风知我意一样。”最后一次治疗。

  一次治疗他就会忘记一次,土拨鼠之日,是何尚生忘记张生的日子。原来他说出的没说出的他都记得。是谁先用痴念打破生与死的平衡,又是谁让一只鬼贪恋红尘。他不是不能死,他只是更想一起活。
  张生距自己不远,可能是一个侧身的距离,他应当抓得住他。血色的太阳穿不透漫漫黑水,但是他摸到了张生碰过他的那只手。何尚生在心里笑出声来:如果自己被打碎重组再粘成一个何尚生,那同样被打碎的张生会不会有部分和自己待在一起。他不禁嘲笑这诡异想法一定来自张生那部分。

  四又三分之一个点钟,月光柔润的穿过漫灌的黑水,他们被推向维港的岸边。

  何生还没从穿梭中完全醒悟,贴着他,被激得震颤。这人冷的像寒冰,他赶紧拿手去捂,没用。远处里看,像是一个酩酊的人抱住一具毫无知觉的尸体。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滴下滚烫的泪水,很快就淹没在海水中。

“这次一定要抓到你,带你回警局。”他去脱他的衣服,黑色海水拖拽着他俩,让一些衣物成为负累,他脱的十分费力。“为什么这么冷,怎么会捂不热。”

  何生慢慢把他拉到岸边,轻轻地在他耳边“别玩了。”他拿自己的嘴唇去贴他的脸颊,海水让他变得又涩又苦,这条生命的鱼儿僵硬在原地没有任何生气,好像任何东西都暖不热他的脸,眼睛,嘴唇和神经。他怎么不想化作灯芯,用拯救者和圣子之名去界定他被挽救。就像此刻虽然记起了一切,但是这样亲昵至狎昵的不适感早被“失去”的重量压到枯朽。

“…你好烫啊,何尚生。你唔亲我,我怎么舍得醒啊……”张生没有张开眼睛就开了口。就着何尚生的手臂想要坐起身,几次尝试才勉强起身。当他终于铺平五官,先睁开的那只眼睛被一团柔和的金色浸润,再来就是何尚生那张皱成一团咖啡牛皮纸的脸颊了。他还是那样直白地盯视何生,嘴上挂着惯常的轻笑,眼睛里灭不尽的火焰远比他的人要有温度,他捧住何生即使被海水浸湿也十足扎人的碎发,把他的头往这边拉。

“想起来了是吗。”张生去吻何尚生厚软的嘴巴,然后用牙齿摩擦他。循着逐渐加深的亲吻,何生不再有水中漂流的失重感,而单单只想化为海流,拥着他,抱着他,摇晃他,亲吻他,让他被冬天带走的温暖由春天的洋流赎回。

  因为这吻过于绵长,何尚生笨拙的去迎合这人过分渴求的紧贴,整个人以一种奇怪的姿态被牢牢揽抱。他去望他的眼睛,似乎有滴滴答答的润湿绵绵不绝。回想当初这人咬牙压抑住的爱火终于得以在此刻倾斜,他就有种“大祸临头”的幸福。

“张……”何尚生字不成句。他的身体被钉入那股海潮,一边寻求着空气一边找寻着对方愈发深绝的索求。他的双手环住张生,张生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慢慢来,好唔好。”何尚生湿漉漉的眼睛笑出来,分开他们两个,用鼻子蹭他的鼻子。

“好难啊,何督查。”张生一副伤心落寞的表情。

“比打赌还难?”

“比同花顺还难。”

  两人相视而笑。

“何督查,又当救世主啦。”张生揶揄。

“你每次骗人,语气就变得轻松,和好多人唔同。但是,我还是对自己讲你没在骗人……”何生像是过度使用的提线木偶,放完了气力,一头扎在张生怀里。“有没有暖和点?”

“有啊。”“那你和审死官做了什么交易。”张的语气再次认真。“只是打赌还不够吗?”

“唔够,远远不够……但是我累了,我要睡觉。”

“就在这里睡吗,人可不少。”

“人看总比鬼睇强。”

“你想唔想知道……”

“想,什么都想,可是要等我醒来……”

“好。”张生自顾自讲着,好像在自言自语:“阿仁试刀,最后是至亲,他败了。这不是一把好刀,他不是一个好主人。”

他抬头去望天边的月亮,怀里的人气息逐渐平缓,温顺的呼呼睡去。

“但是,他想当一个好人了。”

  何尚生,你知唔知我等了你好久啊。

  所谓波罗蜜多,是爱字绝解吧。






加一张给阿皎 @歪齿 的图



淦还是过不了心里那个坎,发小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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